觞失去的院落
余晓华
我真的记不清自己有多老了。我记不清了春风让我披了多少次绿装,记不清雪花在我头顶飘落过几多遍,也记不清月亮在银河里盈亏了多少回。
我只记得老主人种下我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如果现在他还活着的话应该在九旬开外。
我真是老了,皮肤枯萎干瘦,皱纹纵横,容颜憔悴,仿佛有一阵瘦风就能把我带走,一场细雨就能将我淋死。
其实,我累了,我等累了。希望能突生一次野火,在熊熊的烈焰中我被焚烧,然后我的魂灵升入天堂,和我主人及他家的老屋相聚。我从容地离开,正如我潇洒地来。
我沉默寡言,并非我有语言障碍,也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而是说起来心酸,当初的繁华啊……
一
几个小孩骑在土墙头嬉闹,主人的小儿子站在我身上眺望。远远的先是一阵震天欢快的唢呐声从那边小巷里传来,混在冬日暖阳里渲染着喜庆祥和的节日般气氛,接着是乱哄哄的杂七杂八的脚步声,然后是大红花轿一摇三晃地挤进了门楼,最后是用竹子抬着嫁妆的长长人群。从台阶到院门口“噼里啪啦”响起来了鞭炮,浓浓的硝烟味刺激着我迟钝的嗅觉,我打了个喷嚏,感到很快乐,把身子摇一摇。
“胖子,恭喜啊,来年抱个大孙子!”
“同喜同喜!”老主人穿着蓝色老式斜襟上衣,站在院中,不时撸起袖子拱手作揖,脸上的笑差点撑破了皮,他不断地分烟与让座。
人群里大姑娘、小媳妇窃窃私语脸上挂着不可捉摸的表情,几个小孩手里攥着什么莫名期待在两边看热闹。新娘子刚下花轿,一阵“暴风骤雨”立刻袭向她,戴着红斗篷的新娘在伴娘的陪同下狼狈地钻进了西厢房,她的脸上头顶后背落满了花纸屑、破絮、稻草、还有小土块。大伙的笑声显得夸张促狭,像弹子一样跳到院外,还弹了几下。
轿夫们把花轿一停在我身边,就去找主人讨赏和喝酒去了。插在顶上的红烛没有熄灭,跳跃的火光似乎也有了快乐的心事。老瓦房里充满了快乐的笑声,墙上大红喜字让老舍羞红了脸,一种新的气象在屋里潮水般涌动。
屋内屋外共摆了二十多桌。昏黄的灯光下,缭绕的香烟中,交织着唱曲声猜拳声说笑声,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面红耳赤的低声嘀咕的打牌的……
近四十年前的往事,我仍历历在目,并且色彩不曾改变。从不需要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它像一首难忘的歌一样嵌进我心坎里去啦。
二
老主人躺在里屋摇椅上,脚尖轻轻一点,摇椅就晃悠起来。桌子上放着收音机,里面传来袁阔成饱满洪亮的声音: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他们还没有战到三十回合,老主人的鼾声轻轻响起。
老主人的两个儿子闻声相互交换了下眼色,一前一后下了竹床,悄悄来到我身下探头向院外招手。一会儿前屋的两个少年敏捷地翻进院墙,他们四个就聚在晾屋檐下静静地打扑克。几只蝉在我身上扯开嗓子呐喊,仿佛在向其他生物宣示主权——夏天是属于它们的。那几个少年只做手势不发声,云淡风轻的中午让他们游戏般地摁在石桌上,虽悄无声息却也惊心动魄。
老主人醒来,发现小儿子虽闭着眼睛,眼睫毛却微微颤动。他用手拍着儿子的脑袋:懒虫,起床做作业去。
傍晚时份。那两个小家伙蹑手蹑脚地靠近我,我知道他们又要抓停栖在我身上的蜻蜓。一声雀跃,他们飞快地从我的绿袍底下跑了出来,一只红色的大蜻蜓在他们手中弯腰挣扎使劲扇动翅膀。
你也许不知道,那时的夕阳有多美。各色蜻蜓在院子上空穿梭飞行,风也倦了只轻轻地打拍,燕子在褐红色的油画里掠过,桔黄的阳光打在我身上,偎依在墙头瓦角……
三
“老三老四,快起来,准备过年了。”老主人响亮的声音透着爽心。
赭色的墙上贴上了鲜红的对联,门楼也挂起了红灯笼,老主人的孙女穿上了红棉袄正蹒跚地向妈妈怀里扎。
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自东厢房飘来,每至过年的时候我就闻到这股奇香,说实话我被谗着了,好长时间被这香味缠着,任我伸长脖子仍是够不着啊。后来我才知道,那香气是满锅的猪肉、猪骨头、猪头、土鸡、肥鸭、红萝卜混在一起熬成的。热气腾腾的香雾中,我似乎看见主人的小儿子靠着大锅拿筷子剔骨头肉吃,跳跃的炉火照亮他陶醉的脸……
“多吃菜,年年有余。过了除夕就长了一岁,参加了工作的努力工作,还在读书的用心读书!”是老主人的声音,那么和蔼亲切。
“祝爸妈身体健康!”堂屋人影晃动,老主人的大儿子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接下来是快乐的笑声,还有吃东西的“啧啧”声,电视里传来甜美的歌声。
午后的太阳如金色的瑖子铺在院子里,暖暖的,有些晃眼。主人的小儿子牵着侄女在轻轻地跳格子,他们的身影如一渠水在院子里乱跑。长竹篙上晒着刚浆洗过的被套,院子里溢满阳光与米饭混合的香味。
子夜时分,村南村北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将宁静的山村一次次扬起一次次搅醒。
这样的日子温馨地重复了若干年。风总是漫步而来,扶着我看时光被摇得绵长而亘古。
四
炊烟的身影还未走远,月亮便挤进了村庄。树影斑驳,吠声悠扬。老主人站在门楼的腰门旁,不时向外张望,肥胖的影子像是贴在门楼的大门上。顺着小巷望去,不远处是稻浪在起伏,波光在闪烁。凝视了良久的主人好像变成了雕塑,月光和风儿携手给他照镜、正妆,并向他的痴情等待致敬!后来当等候变成遥遥无期的思念时,老主人一下子衰老了,我曾看见他的白发在风中颤栗,两颗泪珠在眼角滑落。
我发现不幸往往是从失去一个至亲的人开始的。老主人的妻子去世后,他的人生驶入另一个未知的轨道。如果我能拿起手中的笔并保持头脑清醒的话,我一定会毫不吝啬把老主人的爱情故事编成教材去教育下一代。
后来,老主人的妻子和他先后过世,他们的孩子也涌进了城市,《向幸福出发》一剧剧终。我也明白了所有的事物,伟大也好平凡也罢,无论美好还是丑陋,都将在时光长河里败下阵来。
五
老屋关了起来。我被遗忘了,院子与老屋也被记忆抖落了。从此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只剩下我还在深情凝望。偶尔光顾这里的有野兔、黄鼠狼,当院子的空地上长满荒草时,我亲眼看见有两只色彩斑斓的野鸡曾在此撒欢相亲相爱并播下爱的种子。
艳红的果实缀满了我的枝头,在琥珀色的霞光里发出诱人的光芒。除了小鸟偶然停栖在我身上侧头啄那红枣,除了风轻轻摇着我的新装,除了雨柔柔地抚着我的躯体,几乎没有一个人拜访过我。有一次有个叫花子打旁边经过,我以为他会对我做点什么,那曾想他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没有欣赏亦无人品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等到我的果实只能做自由落体运动时,我的痛苦在反复咀嚼中加深了浓度。
后来我发现与我一样陷入痛苦还有菜园里的柿树与桔子树。当火红的柿子照亮园子时,当橙黄的桔子满园飘香时,竟然无人采摘,它们该有多么落寞与无奈呀!
野草越长越高,杂树越长越密,我的身边脚下已经没有了空地。
它们一边生长,一边衰败。
寒夜里,我听到婴儿般的啼叫,我以为是主人的后代回来了,睁开眼,迎接我的是猎猎北风和猫头鹰诡异的一双精光锐眼。
有一回刮大风时,我分明感到老屋在趔趄。
没有了主人一家的欢声笑语,没有了燕子翻飞时的呢喃,没有了鸡鸣狗吠的闹腾。只有旧对联在淡褪朱红,只有蜘蛛在檐下寂寞地织网,只有野猫在窗台叫春,还有锅旁的竹子冲破了屋顶在蓝天里惬意地放歌……
老舍在迅速地老去,每次暴风雨过后,我都能在它脸上找到衰老的新斑痕。
那一次,我正打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原来是主人的儿子们回来啦。他们打开了所有的房门,又在内屋翻出一些盘子碟子,然后站在台阶上吸烟聊天。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隐隐约约听他们说要将老房子翻新。我替老主人高兴,他的根与魂在这里,盖上新房子就意味着主人的生命仍在延续。
他们走的时候又关好了门,带走了翻出来的那些纪念品。他们浩浩荡荡而来,带来了希冀,带来了热闹。
这份希望一直陪伴着我。同时陪伴我的还有深蓝夜空里的星星,它们调皮地眨眼,将星外的文明友好隔空送来;至于叽叽喳喳的小鸟,它们热切地呼唤,将春水喊皱,将千山喊绿,将我喊醒。
我一直在等,等希望变成花朵。
我认识的村里人都变老了,有的须眉皆白,有的伛偻拄拐,有的已然驾鹤西去。小巷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风却还在翻动土墙上的老皇历;老房子大都年久失修无人问津,雨仍记得淋浴小路边的迎春花。天气好时,偶然会看见老人们牵着孙辈在巷子里晃悠。有限的几个小孩全部呆在家里做作业或看电视,其他的孩子都进了城。至于三五成群的孩子在有月亮的晚上围在一起捉迷藏过家家的情景,则只能是在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秋夜的梦里才会再现。炊烟渐渐消失了,不知被谁收割了去;“隆隆”的石磨声也早已走远,成为绝响;记录着少年乐趣的大风车,被遗忘抛弃在角落……
又是一年除夕,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炸得我睡意全无,七彩的烟花晃得我睁不开眼。各种香味齐袭过来,香得我禁不住打了哈欠,我发现这香气有点怪,近几年经常可以闻到,年味却淡了。电视机里载歌载舞的声音仿佛在恢复我对往日的记忆,但不一会儿就让麻将声、打牌声给覆盖了……
老屋在我眼前呻吟,满院子的生物在风里合唱,吵得我的寂寞被拽得老长老长。老屋沉寂无声,坍圮的土墙头散落了几粒早已干枯的我的果实,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故事要发生……
这年过得和过去不一样了,褪色淡忘接替了绚烂多彩。
我倔强地等待,风雨中我苦苦期盼,黑夜里我默默仰望。我发现自己储存多年的热情与信念正在一点点流逝,担心也许要不了几年,我伟岸的身躯连同所有回忆会在瞬间湮灭。
我不愿再理会树影的婆娑,不再理睬风儿的缠绵,不再答理太阳的媚眼……但这一边繁荣一边衰落的景象让我真的失去勇气再活五百年!
六
终于有一天,前呼后拥来了很多人,主人的孩子也混在其中。那天天很阴,乌云在低空游弋。他们搭了梯子,开始上房揭瓦,很快老屋就如一只扒光了羽毛的大鸟,突兀嶙峋地立风中。他们一边从上往下递瓦,一边咬着香烟,还不忘说笑。
我听见他们似乎在说“空心房”,看见主人的孩子伫立在院子中凝视正在散架的老舍,似有不舍,似有回味。
百年老舍砰然解体,剩下的唯有张摇椅、两个破筐、五口旧缸、一口石磨,还有一台老掉牙的风车。他们在院中燃起一堆火,把没有用的旧物旧书坏木头往里扔,烈焰张天,照红了半边天。
天快黑时,主人的孩子才离去,也带走了部分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这堆火一直烧到黎明,火光烛天里主人的基因剩下一半,回忆消失殆尽,我的心一直在灼痛。
此后,老宅的地基一直空着,只有几座柱石孤零零地立在那,好像在竭力诉说昔日的繁华。
宅基上长出了几株杨树和苦楝树。
秋天的黄昏,金龟子闪着彩色的翅膀绕着那几棵树打转,墙角蟋蟀若无其事地练嗓子。
我等了很久,预料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等得很辛苦,疲乏的身体快挺不住了。
夜深星阑,朦胧中看见门楼摇摇晃晃,檐下挂灯笼的锈铁钩仍在,只是红灯笼早不在了,钩上挂着的是刺骨北风和我无尽的惆怅。门上的铺首似朵快凋零的黑色花,下面的铁环绣迹斑斑扣不出能压制黑暗的脆响。我荒凉的心绪在渐渐放大:我知道我是带着主人的期待诞生的,却无法预计自己将以什么方式离开。
过去发生的故事可能以后不再重现,眼前的经历却每每再现。是的,很多年后,当你看到我这棵异常苍老的枣树绽开新芽时,当你看到绿螳螂在我枝头攀缘时,你不会知道当初的他曾有过怎样的欣喜若狂和孤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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